只在微信上见面的一家三口|三明治
地球变成了一个村子,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区隔。但疫情打乱了这个现状。一个家庭因为疫情而被分散在了两个大陆。在10月的“短故事”,作者写下了这段无力的故事。“我们相差的12个小时时差,肯定是地球上最远的时间。两个国家真正交叉的时间只有早晨和晚上的8到10点。中国早上的时间,我和女儿永远在忙着起床洗漱吃早饭,随后我急着赶往公司开会工作。我们真正能视频见到的时间只有中国时间的晚上。”
文|舍依
编辑|旁立
“70:46” “56:33” “68:28”,通话时长记录我们暂时相聚了。
凌晨2:13,凌晨0:47,凌晨2:08,弹出的消息后面没有回复。
“对方已取消” “对方无应答”,我们经常在错过。
将近2年的时间,我和女儿只能通过手机,这个唯一的媒介,和大洋彼岸的爸爸云端团聚。
据说不少出国的家庭中,夫妻都是处于分居的状态。2019年初开始,我们也加入了。
在上海,我和先生各自都算还不错的普通人,985本科院校毕业,在大公司收入稳定。通过一个特别的朋友相亲认识,朋友说我们的星盘显示合盘状况良好,大师的话还真有一定的可信度。从认识开始就非常合拍,一致的价值观世界观,从朋友过渡到恋人,恋爱1年,结婚2年后怀孕生下了可爱的女儿。
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中等偏上的收入,每年加薪跳槽,不出5年,肯定可以跻身公司的中高管理层。女儿会像国内其他孩子一样,上一个好的私立学校,完成学业培养兴趣爱好,在高中就会出国读书。
但有了孩子后,我一直处于首胎母亲特有的焦虑状态,2018年爆发的疫苗事件让我的不安全感到达了顶峰。我频繁地和先生提起出国的想法,多方了解后先生最终决定把这个想法提上了议程。
比较多个国家移民政策和方式,我们选择走加拿大魁北克省的PEQ项目。这个项目要求在当地读书18个月,考取法语的B2级证书。出于经济考量,这个方案的实施由我先生主导,他独自一人出国读书,我和女儿留守国内。按照原计划,今年10月,先生毕业找到工作,我们出国团聚。
2019年是分居开始的第一年,先生和别人合租,忙着读书学习,熟悉当地环境。我呢,为了更高的经济收入,新换了工作。每天惯例晚上通话一次,五一、十一小长假都会重聚。我们进行着线上的云交流,通过微信视频语音。
生活就是这样,安排了计划,以为可以按照计划,但下一刻发生什么的还是难以预料。去年12月新冠状病毒的突发让很多家庭,也让我们的生活猝不及防。
年初先生请长假回国,和一家人团聚过年。一起准备年夜饭一起陪女儿看书,先生也计划好在初九回到加拿大继续上课。
但是新冠状疫情的加剧,各个国家开始禁止中国人入境。第一时间先生知道这个消息告诉了我,我和他说,马上买机票出去,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中国是最危险的地方,先出去一个是一个。先生买到了最后的高价票,当天,加航就出公告通知取消后续的航班。我们以为赶上了末班车,只是没想到后来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中国疫情好转,世界疫情严重,先生所在的城市是魁北克省的蒙特利尔。魁北克80%的人口为法国后裔,每年假期,都会往返于欧洲,这样的特殊性使魁北克成为了加拿大疫情最严重的区域。出于安全和我们今年会出国的考量,他不再和别人合租,一个人出来租了房子,开始持续的独居的隔离的生活。
先生居住在面朝西的一居室公寓,位于市中心和富人区westmont的交界处,是一幢16层的老公寓,居民以讲法语的人群为主。刚搬过去的时候还是夏天,往年当地人很珍惜加拿大短暂的夏天,路上会有很多骑车跑步的大人和小孩。但今年那街道上只有偶尔遛着狗的人,倚在角落里的流浪汉。
一个人做饭吃饭一个人洗碗,一个人上网课学法语。天气好的时候带着口罩去散步,如果电话能接到,先生会用视频给我们展示山上遇到的小松鼠,路边掉落的橡果,还有女儿最喜欢的花朵。周六周日除了学习法语,会多点时间准备吃的,从“下厨房”找食谱做喜欢的牛排,烤物,也从油管上学习一些日本或东南亚的日式鸡肉定食,越南牛肉粉。
中国距离加拿大1万2千公里,可能不是世界上最远的国家,但我们相差的12个小时时差,肯定是地球上最远的时间。两个国家真正交叉的时间只有早晨和晚上的8到10点。中国早上的时间,我和女儿永远在忙着起床洗漱吃早饭,随后我急着赶往公司开会工作。我们真正能视频见到的时间只有中国时间的晚上。
对于3岁的女儿而言,有一个爸爸,但这个爸爸只存在手机里,而且会有时间限制,只有在晚上的时候能听到声音看到头像。她很粘我,似乎很少想爸爸,即便晚上见到,她也不爱和先生有交流。她在看书,我先生看她。先生问她白天做了什么,她都不会回答。常常我和先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聊着聊着,女儿就会要求我陪她看书而不能说话。我们习惯把手机搁在红色的保温杯前面,听我给女儿讲故事,他可以看着我们的侧脸不说话。
我努力在真实的生活中加入爸爸的存在。爸爸是家里个子最高的,要够到女儿最喜欢的灯笼只有爸爸可以做到。女儿最喜欢画画,那也是爸爸最喜欢的,以后可以让爸爸陪着一起学画画,妈妈陪着一起游泳。爸爸的手工比妈妈好,妈妈只能折简单的小企鹅,爸爸能折复杂的。妈妈很想爸爸,所以女儿会也说很想爸爸。但有时候语言的表达真的没有办法代替一个怀抱,在仅有的那个云上1小时,女儿自然而然地继续忽略着爸爸。
魁北克省PEQ要求,先生必须法语达到B2的水平,等同于英语的4级。要在2年内学习一种新的语言难度很大,所以在专业课程上他选择了比较熟悉的桌面出版。为了加快学习进度,他退了若干个微信群,没了群里热火朝天的讨论,没了和室友的来往,每天面对的只有死气沉沉的电脑和手机。
先生和我说,他会开着电视,制造声音,听着并不完全听得懂得法语播报,让房间里不至于那么安静。天气好的时候,去爬皇家山,避开大路,走尽量人少的步道,落满叶子的泥路空荡荡的,寂静的只能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带着口罩去超市采购食材,每个人必须保持1米的距离,没有表情也看不到表情,大家机械迅速的采购,如果听到有人咳嗽,所有人都会警觉地绕开。没有交谈也没有眼神的交流。
好像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是有呼吸的,鲜活的,他孤独地活着。
在先生出国时,我在国内换了一份工资更高的收入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更高的收入更复杂的环境,在一家外壳是外企内芯是官僚国企的公司,冗长的流程和繁重人际关系,频繁的加班状态,让自己长期处于焦躁,到了晚上也不愿意和先生沟通太多。
在我们每天短暂的视频时间,越来越多的出现“对方忙线中”“对方已拒绝”“无人接听”。等到接通了,我们渐渐也无话可说。
“今天疫情怎么样”
“差不多吧,蒙特利尔还是新增1000多。”
“上课怎么样?”
“还好。”
“今天做了什么?”
“学法语,上课。”
接着就是沉默。
熄灯睡觉前,女儿念顺口溜一样说“爸爸,晚安,我爱你,I love you, Je t'aime, mua ." 她总不愿意用眼睛看着爸爸,仅仅是为了完成我的任务,完成了快速跳到我和她的聊天时间。
有一阵子,我用看网剧来挥霍我的时间。晚上给女儿洗完澡,让她去外公外婆房间。就那么半小时我会坐在床上看着网络剧,直到9点半女儿回来睡觉。先生给我视频的时候,手机一直“对方无应答”。等终于接通电话我也会不耐烦,觉得已经无话可说,半个小时就挂断。每天的视频变成了工作表上的项目,打开手机,划了个勾,就完成了这项工作。
9月,国外的疫情第二波再次爆发。我们的团聚也一再搁浅,从最初10月团聚,延长到12月,再到现在也无法确定时间。
国内的我们,日子照旧。但先生的状态,大条如我,也终于发现不对劲。那天,他坐在电脑前看着我们,没一会儿,趴到了桌子上,先生好像在哭。
初中时,先生的母亲淋巴癌过世,父亲一如既往的无法照料也不懂得照料孩子,双胞胎兄弟两人还没有从失去母亲的痛苦中平复就开始了在不同亲戚家的寄居生活。兄弟俩也走上了不同的路,他没有缘由地认真学习,一人来上海打拼,而他弟弟混迹在外。失去母亲,形同虚设的父亲,渐行渐远的弟弟,男人好像就这样成长了,失去了泪腺,任何事情都可以一个人承担。
我从来没有见过先生哭,他对于我而言是成熟包容的,永远会有生活可以越来越好的积极心态。会认可并支持我的所有决定,偶尔吵架,也会理智思考我提出的质疑,反思他做得不好的部分。
那天,女儿睡着后,我们聊了很久。不确定女儿的签证什么时候办下来,不确定毕业了能不能找到工作,也不确定我们什么时候真的能过去。最不确定的,对我,对于女儿而言,爸爸是不是重要的或者必要的。
我下意识地反驳先生,疫情结束我们就可以过去,我们都是需要他的,我也很希望一家人在一起,但现在没有办法。安抚完先生后,我却无法入睡。躺在床上,外面的灯透过窗帘映到房间里,我爬起来使劲拽了拽帘子。看看女儿,摸了摸她的脖子,湿湿的全是汗。又重新起来拉开帘子打开窗户。白天好似安静的小区到了深夜,只要有一点点响动就特别清晰。刚开车回家的男人,看到被占了车位骂骂咧咧;穿着高跟鞋回来的女人,踩在小花园的石板上叮叮当当;还有找不到钥匙的夫妻,互相指责,高声地打着电话。那些声音烦躁的就像在耳边,我又去关了窗户。闭上眼睛,我的眼球可能在打转,怎么也睡不着。
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语言是那么虚伪,嘴上说着你很重要,每天却没有给时间真正的聊天。我有时候像台机器,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擅长把任何事情都项目化,设置一个截稿日期,然后画出流程和时间点,按部就班完成每一步骤就可以顺利完成整一个项目。我给先生也设置了这样的流程,完成法语考试、结业、实习、找房子,工作,都完成后才是家人团聚。
我想起那个被用了很多次的词“原生家庭”,我的家庭里没有温情没有拥抱,中国式的传统家庭,父母给了极大的经济支持,他们在心里似乎爱着孩子,语言上出现的只会是指责埋怨和不信任。毕业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摔着杯子骂读大学还不如不读;一直没有谈恋爱的时候,任何一个男的就觉得可以结婚;生了孩子的时候,会被嫌弃,不会做母亲不会带孩子。我的父母不知道如何给予认可和爱,而一直不想变成那个样子的我,突然发现竟然也成为了那样的妻子和母亲。我不知道如何给予先生爱,也没有建立我的女儿和他,我们和他的连接。
女儿刚出生,我不敢让先生抱女儿,会责怪他换尿布手法不对。女儿会走路了,责怪他不知道怎么单独和女儿相处。他会把躺在地上哭个不止的女儿,抓进小房间冷静。我不在家的时候,他要用背带抱着女儿一直在室外等我。出国前,渐渐地,爸爸终于学会单独哄女儿睡觉,单独带着女儿捡树叶玩积木。现在呢,因为分离,刚熟悉的爸爸又不熟悉了,而且隔得更远。
我意识到我的言不由衷,如果行为没有变化,说得再多也是虚妄。我重新摸索着建立我们家庭的链接,第一次,让我先生加入到晚上给女儿讲故事的环节。熄灯后,将视频模式切换为了语音免提模式。女儿一开始拼命不愿意 “不要爸爸讲故事,我要妈妈讲”。劝解了很久,谈了可以吃糖的交换条件,女儿终于愿意了。隔着电话我听到那边点击鼠标和打字的声音,先生在网上查故事,他没有准备,不知道女儿喜欢听什么故事也不知道如何讲故事。终于,他找到一个“老鼠、小鸟和香肠”的故事,这个故事对于成年人来说表示要一个家庭不同特长的人合理分工,但因为小鸟相信外人,三个小伙伴重新调整分配做了不适合自己的工作,香肠出去找食物被狗吃了,老鼠不擅长做饭被烫死,小鸟最后也因为救火淹死了。
在过程中我隐隐有些不安,但不敢打断第一次讲故事的爸爸。讲完后,女儿一声不吭。我忙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了照女儿,她正抿着嘴一动不动,当看到我看她,哇地哭了出来,越哭越凶。我从床上抱起女儿,小声问她是不是爸爸讲的故事吓人,吓到你了。女儿边哭边说“我不要爸爸讲故事。”
第二天,再让先生讲故事,女儿怎么也不同意。
过了半个月,我们又尝试让先生讲故事,故事主人公用了女儿最喜欢的帝企鹅和南非企鹅,两个企鹅的爸爸妈妈带企鹅跳到海洋里,捕到了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鱼。女儿特别喜欢。开始了第一次后面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我们终于养成了每天,爸爸一个故事妈妈一个故事的睡前习惯。
从每天要爸爸讲一个故事,到让爸爸再多讲一个长故事。从仅仅只是听着,到有更多的问题。女儿会问爸爸,你的同学叫什么名字,你的老师叫什么名字。两个人互相罗列各种姓名。女儿还会问爸爸最喜欢吃什么,并告诉爸爸“我第一喜欢吃清水面,第二喜欢吃番茄面”,先生说他第一喜欢牛肉面。偶尔女儿还会问,“爸爸你孤单么?我要去加拿大么?”
通过女儿,我学会重新和先生聊天,聊每天发生在女儿身上有意思的事情。她会蹲在路边和磨刀的老爷爷聊天,观察公园里树的形状叶子的颜色。我也告诉先生工作中遇到的苦恼,自己开始每天写字找到新的方向。他好像一个影子,不经意地渗透到我们的生活里。
3岁半的女儿开始学游泳了,因为太小每次游泳的时候需要舅舅在边上看护,我隔着窗户在外面看着。教练要求学闭气,女儿含着泪不肯把脑袋浸到水里,舅舅过去了,她抱着舅舅肩膀不撒手。游泳回家路上,累地走不动路也学会让舅舅抱着回去。我走在他们两个人身后,看着弟弟抱着小小的女儿,总在想这个位置如果是爸爸该有多好。
我想起在新冠肆虐和先生被迫分开的时候,上海还是又阴又冷,公园外的树枝光秃秃的。现在中国已是深秋,公园的叶子每天洋洋洒洒地落下,而加拿大已是初冬,满眼黄色和红色的枫叶。
女儿要上幼儿园了,学校要求交一张全家福贴在教室的墙上。我翻了抽屉找出来先生出国前我们一家人拍的照片,里面有我们一家三口。找了个相框,又洗了两张,立在家里的书桌上,每天都可以看到。
作者后记
刚看到的一句话,非常准确。“心智得到伸展、生命得到增强”。写作让我的五官变得敏感,对世界重新有了好奇。我开始看到树生长的不同枝干,听到深秋夜间蛐蛐急切的鸣叫,我开始和自己和身边的路边的人对话,捕捉每一个瞬间。每一天我终于留下了些什么,让每一天都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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